乱葬岗的腐臭味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。江颂宜踩着鹿皮靴踏进赌坊暗室时，顾哲渊正在把玩一枚血玉扳指。东厂蟒袍上的金线在昏黄烛火下如毒蛇吐信，映得他眉眼愈发阴柔。

“恩人这嗓子。“他忽然轻笑，指尖划过喉间疤痕，“倒比教坊司的姑娘还会夹。“

江颂宜摘下玄色帏帽，露出刻意描粗的剑眉：“厂公验尸时可瞧仔细了？岳清扬后腰应有块火焰形胎记。“声音似莺啼乍破春冰，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。

顾哲渊瞳孔骤缩，蟒袍广袖扫落案上骰盅：“县主对他身子倒是熟悉。“白玉骰子滚到江颂宜脚边，三点朱砂恰似诏狱墙头的血渍。

“毕竟。“她碾碎骰子，朱砂粉末染红指尖，“前世被他剥皮抽筋时，看得真切。“

暗室忽的陷入死寂。顾哲渊腕间佛珠突然崩断，檀木珠子滚进地砖缝隙。他想起三日前乱葬岗，那具腐烂的尸身腰间的确有个火焰印记，只是。

“恩人若要验看。“他忽然贴近，龙涎香混着尸臭味扑面而来，“本督这就命人挖来？“

江颂宜反手抽出他腰间短刃，寒光掠过两人之间：“不必，我要他左手小指。“刀刃映出她眼底猩红，“那指节曾被利箭贯穿，骨缝该有裂痕。“

檐角铁马突然叮当乱响，暴雨倾盆而下。顾哲渊盯着她发间东珠，忽然想起那日太子冒雨送来十万两银票时，珠光也是这样冷冽。

“巧得很。“他击掌三下，侍从捧着乌木匣进来，“那截指骨正在此处。“

江颂宜掀开匣盖的瞬间，腐臭混着石灰味冲鼻而来。白骨小指第三节果然有道细如发丝的裂痕，与她前世在囚笼中数过千百遍的伤痕分毫不差。

“好！好！好！“她突然大笑，笑出满眼泪花，“十万两买他一根指头，值了！“

惊雷劈开夜幕，顾哲渊望着女子癫狂模样，忽然觉得这暴雨夜格外寒凉。

……

东厂厂公值房内，青烟从错金博山炉里袅袅升起。顾哲渊斜倚在黄花梨圈椅上，指尖绕着串珊瑚佛珠，血红的珠子衬得他腕骨愈发苍白。

“委屈恩人穿这些腌臜衣裳了。“他将靛青太监服推至案前，广袖滑落时露出小臂狰狞的旧疤，“毕竟我们这些阉人。“

“衣裳蔽体即可。“江颂宜利落地抱起衣物转到屏风后。铜镜里映出她束胸缠腰的身形，喉头胭脂痣随着吞咽上下滚动。外间忽然传来轻笑：“若是半男半女的妖人呢？“

系带的手蓦地收紧。江颂宜盯着镜中剑眉星目的少年郎，忽地掀帘而出：“厂公眼力过人。“

顾哲渊正把玩着鎏金香囊，闻言抬眸望去。少年穿着略显宽大的曳撒，偏生脖颈纤细如鹤，开口却是清泠女声。他眼底兴味愈浓：“这般模样，倒让咱家想起前朝那位双身佛。“

“佛曰众生平等。“江颂宜扶正乌纱帽，玄色帽带垂在耳畔，“厂公若嫌晦气，我换回来便是。“

“不必。“顾哲渊突然逼近，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。江颂宜后退半步，后背抵上冰凉的紫檀屏风，眼见那只苍白的手拂过自己衣领：“冠歪了。“

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喉结，江颂宜浑身紧绷。却见他退后两步，施施然推开雕花门：“走吧，恩人公子。“

暮色中的东厂衙门像头蛰伏的兽。朱漆大门上铜钉泛着血锈色，檐角铁马在风中发出呜咽。江颂宜甫踏过门槛，寒意便顺着脊梁窜上来——影壁前跪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，怨气凝成黑雾缠绕在飞鱼服上。

“怕了？“顾哲渊指尖佛珠转得飞快，唇角噙着讥诮，“上月锦衣卫送来的人犯，咬舌前还咒咱家不得好死呢。“

江颂宜盯着那人肩上趴着的灰影：“怨魂噬身，厂公夜里可闻啼哭？“

“哭？“顾哲渊突然掐住她后颈往刑房拽，“咱家只听得见皮肉烧焦的滋滋声。“铁钩上悬着的刑具叮当作响，他随手拎起烙铁按进炭盆，“就像这样——“

火星噼啪炸开时，窗外骤然响起鸦啼。江颂宜瞥见梁间窜过数道黑影，袖中黄符微微发烫。这些怨灵竟畏缩不敢近顾哲渊身前三尺。

“圆通秃驴在乾清宫摆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。“顾哲渊突然将烙铁掷回火中，溅起一片猩红，“如今满京城的神棍，恩人也要分杯羹？“

江颂宜掸去衣摆火星：“厂公可信我能让这些怨魂今夜就消停？“

“凭你这半吊子双身佛？“顾哲渊低笑出声，佛珠啪地拍在案上，“不如先给自己驱驱邪。“他忽然倾身贴近她耳畔，“女扮男装的小骗子。“

地牢阴风骤起，吹得烛火明明灭灭。江颂宜望进他眼底猩红的血丝，忽地莞尔：“厂公印堂发黑，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。“

“哦？“顾哲渊指尖抚上她喉结，“不如赌一局？若三日后咱家安然无恙。“尾音消散在骤然响起的铜铃声里，他脸色骤变，反手抽出绣春刀劈向虚空！

符纸燃起的青烟中，江颂宜捻诀而立：“怨气化形，厂公现在信了么？“

顾哲渊盯着刀身上蠕动的黑雾，忽然放声大笑。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，他甩刀入鞘时又恢复慵懒神色：“明日随咱家进宫，司礼监正缺个会画符的小火者。“

“我要做国师。“

“行啊。“顾哲渊勾住她腰间玉带往身前一带，“先把这太监扮相学像了——“温热气息喷在耳后，“比如，叫声'干爹'来听听？“

江颂宜倒退两步撞上刑架，铁链哗啦作响。她盯着顾哲渊绣金线的蟒袍下摆，那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珠：“我对你有救命之恩，你却想让我断子绝孙？“

烛火在顾哲渊苍白的脸上跳动，他指尖抚过刑架上倒竖的钢钉：“恩人误会了，东厂掌印之职多少人求而不得。“说着忽然倾身逼近，江颂宜后颈抵住冰凉的铁钩，闻见他袖口飘来的沉水香里混着血腥味。

“当太监还要谢您抬举？“江颂宜攥紧袖中藏着的桃木符。前日这阉人还躺在破庙里奄奄一息，今日倒能拿活人当教具了。

顾哲渊轻笑一声，鎏金护甲擦过她耳畔：“也罢，待恩人走投无路时。“话音未落，外头传来铁链拖地声。两个番役架着血葫芦似的犯人进来，青砖上顿时拖出两道暗红痕迹。

“这是绞肠锁。“顾哲渊用染着丹蔻的指尖挑起铁钩，“钩住第三根肋骨转三圈，肠子便像纺线似的。“话音未落，刑架上的人突然抽搐着吐出血沫，溅在江颂宜绣鞋上。

她猛缩回脚，鞋头缀着的珍珠瞬间被染成赤色。顾哲渊啧了声，扯过自己蟒纹披风就要蹲下擦拭，惊得江颂宜连退三步：“厂公这是杀鸡儆猴？“

“恩人这话伤人心了。“顾哲渊随手将披风扔给番役，玄色布料盖住地上血渍，“本公不过想给姑娘开开眼。“说着突然抽出侍卫腰间绣春刀，寒光闪过，方才还呻吟的犯人已然身首异处。

血珠顺着刀刃滚落，在青砖上绽开点点红梅。江颂宜盯着尸体上方逐渐凝聚的白雾，那新死的魂魄正朝顾哲渊张牙舞爪。她强压下胃里翻涌，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：“拿活人练胆，厂公好手段。“

“现在不是活人了。“顾哲渊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火盆，青烟腾起时，魂魄突然发出凄厉尖啸。江颂宜看见那鬼影额角浮现东陵人特有的蛇形刺青，这是方才活人脸上没有的。

“万寿节。你们皇帝活不过今秋。“鬼魂的诅咒在刑房里回荡。江颂宜掐紧掌心，故作高深地掐诀：“此乃东陵细作，宫中同党应在御膳房当差。“

顾哲渊擦拭匕首的动作微滞，刀刃映出他眼底精光：“恩人这卦象倒是精准。“他忽然贴近，鎏金护甲挑起江颂宜下颌，“不如再算算，本公此刻想做什么？“

江颂宜瞥见鬼魂正试图附身顾哲渊，冷笑拍开他的手：“厂公此刻该去太医院瞧瞧脑疾。“话音未落，那鬼魂竟穿透顾哲渊身体扑了个空，怨气激得烛火骤暗。

番役们突然齐刷刷跪地。顾哲渊抚着被拍红的手背低笑：“带江姑娘去殓房。“转身时蟒袍扫过尸体，那鬼魂突然如烟消散，只剩半声惨叫萦绕梁间。

殓房的腐臭比刑房更甚。江颂宜掩住口鼻，看见顾哲渊面不改色掀开草席：“恩人请看，这具溺死的。“

“左肋第三根骨头裂过。“江颂宜突然指着女尸胸口。顾哲渊挑眉，鎏金护甲划过尸身青紫皮肉：“三日前落水的浣衣局宫女，恩人连她去年摔断过肋骨都算得出？“

江颂宜盯着女尸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，那魂魄正伏在梁上啜泣。她刚要开口，外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。小太监扑跪在顾哲渊脚边：“禀厂公，淑妃娘娘宫里搜出厌胜之物！“

顾哲渊抚着刀柄轻笑：“恩人的卦象，怕是比钦天监还灵验些。“转身时蟒袍带起的阴风卷过尸堆，江颂宜看见无数苍白鬼手从草席下伸出，又在他经过时惊恐缩回。

当夜，江颂宜蹲在殓房角落烧纸钱。灰烬打着旋儿飘向窗外，她对着虚空低语：“收了买路钱就安心投胎，莫再缠着活人。“暗处忽然传来环佩轻响，顾哲渊的声音混着夜枭啼叫飘进来：“恩人这渡魂的本事，可比当太监划算多了。“

……

东厂地牢深处，腐肉味混着血腥气在甬道里翻涌。江颂宜用浸过艾草的帕子捂住口鼻，仍被呛得眼角泛红。方才那细作鬼魂的惨叫犹在耳畔，此刻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。

“万寿节行刺。“顾哲渊指尖抚过绣春刀上的血槽，突然轻笑出声：“恩人这卦算得倒是比刑具还利。“

江颂宜盯着石壁渗出的水珠，任由阴风掀起袍角。那细作鬼魂张牙舞爪扑来时，她状似无意地将沾了朱砂的指尖点在眉心——灰影撞上金光，惨叫着嵌进墙缝里。

“厂公不妨查查御膳房采买。“她踢开脚边断指，“七月半那批西域葡萄酒，坛底刻着东陵图腾呢。“

顾哲渊眉峰微动，猩红佛珠在腕间转得飞快。昨夜暗桩确从酒窖搜出毒鸠，只是。他忽然掐住江颂宜后颈往刑架拖：“恩人可知欺君何罪？“

“咳咳。松手！“江颂宜踉跄着抓住铁链，刑架上的血痂簌簌落下。正要掐诀，忽见两个番子抬着草席进来。腐臭霎时盖过血腥，草席展开的瞬间，白蛆如雪崩般滚落。

顾哲渊漫不经心用绢帕拭刀：“永定侯世子，恩人可要细看？“

江颂宜屏息凑近。尸身浮胀如鼓，锦袍下隐约可见许记成衣铺的缠枝纹。她突然抽出番子腰间短刃，寒光闪过，腐肉间露出半截小臂——皮肉溃烂处空空如也。

“岳清扬右臂有颗朱砂痣。“刀尖挑起团蛆虫，“去年端阳宴，他醉酒跌进荷花池，是我亲手捞的人。“

地牢骤然死寂。火把噼啪爆响，映得顾哲渊半边脸浸在阴影里。他突然抬脚碾碎满地蛆虫，汁液在皂靴底发出黏腻声响：“这么说，锦衣卫送了个假货进诏狱？“

“厂公英明。“江颂宜将短刃掷回鞘中，“真货怕是早混在使团里出了关。“她故意加重最后二字，果然见顾哲渊瞳孔骤缩——三日前东陵使团持金印过关，守将正是他义子。

腐尸突然剧烈抽搐，灰影从七窍钻出。江颂宜并指虚划，黄符无风自燃：“魂来！“凄厉尖啸中，怨气凝成东陵女子模样，额间赤蝶振翅欲飞。

“噬心蛊。“顾哲渊绣春刀已出鞘三寸，“你是苗疆巫女？“

“民女只是略通医理。“江颂宜甩袖灭去符火，“厂公若不信，大可剖开这假世子心口——蛊虫食尽血肉便会结茧，算日子该孵化了。“

仿佛印证她的话，尸身腹腔突然凸起拳头大的鼓包。番子们惊恐后退，只见绛色肉瘤破体而出，振翅飞向顾哲渊眉心！

“叮！“

刀光闪过，毒虫断成两截落地。顾哲渊吹落刃上血珠，转头笑得妖冶：“这般好戏，该请锦衣卫同赏。“他忽然扯过江颂宜手腕，朱砂痣在囚服下若隐若现：“不过恩人可知，永定侯世子左腕也有颗红痣？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