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楼雅间突然传出琵琶声。江玉窈趁机拽走江奕桓：“三哥快听，这是《霓裳羽衣曲》呢！“
她们离席后，江卿芝撇嘴：“玉窈嫁人后愈发做派了。上月还见她在四皇子府门口罚跪丫鬟。“
“慎言。“江卿禾往她嘴里塞了块云片糕，“听说东厂最近在查民间话本。“
此刻二楼珠帘后，姬宬正摩挲着新缴的话本。飞鱼服袖口金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，他指尖划过“女子入朝“四个字，忽然对阴影处道：“查清紫竹先生的底细。“
暗卫领命消失时，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处。白林夕抡起条凳当红缨枪耍：“就该这么治那些登徒子！“
江颂宜笑着拉她坐下，袖中滑出张洒金笺。那是今早太子府送来的帖子，邀她三日后共赏新得的话本。笺上熏的龙脑香，与紫竹先生书页间的墨香如出一辙。
……
竹帘将佑康居雅间隔成光影斑驳的天地，辛夷道一倚在花梨木雕螭纹榻上。月白织锦袍角垂落榻沿，缠枝莲香炉腾起的青烟掠过他腰间羊脂玉禁步。楼下传来少女清越的笑声，混着说书人惊堂木的脆响。
“殿下可要添茶？“暗卫捧着越窑青瓷盏，袖口暗纹恰是江家姑娘衣襟上的木樨花样。
辛夷道一屈指叩响嵌螺钿小几，眸光透过竹帘缝隙落在绯色襦裙上。江颂宜正用鎏金簪子挑亮琉璃灯，暖黄光晕映得她耳畔明月珰流转生辉。
“颂宜姐姐！“
这声娇呼惊得茶案上汝窑冰裂纹盏轻颤。江玉窈攥着江奕桓的云纹袖口跨进雅间，丹蔻指甲险些刮破他袖口金线。她鬓间累丝金凤簪随着动作乱晃，正是东宫赏给侧妃的规制。
白林夕捏着话本的手指骤然收紧，洒金纸页皱出涟漪。江卿禾不动声色将梅子青茶盏推到江颂宜面前，盏中君山银针竖立如枪。
“三哥你看，颂宜姐姐的茶艺越发精进了。“江玉窈指尖划过江奕桓掌心，在他玄色劲装袖口留下胭脂印，“不像我，总是学不会分茶...“
江奕桓突然抽回手臂，缠枝莲银熏球“当啷“撞在腰间佩剑上。他望着江颂宜发间那支素银簪——去年上元节他送的，如今已被磨得发亮。
“侯府与郝家早无瓜葛。“江卿芝撂下缠枝铜剪，剪刃寒光掠过江玉窈的芙蓉面，“郝侧妃这般拉扯外男，传出去怕要连累东宫名声。“
竹帘外忽传来琵琶错弦声，说书人正讲到“紫竹娘子智破迷案“。江卿禾捻着佛珠温声道：“奕桓表弟可知，上月大理寺查出郝家侵占民田百顷？“檀木珠突然崩断，噼里啪啦滚了满地。
江玉窈脸色煞白，镶宝护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记得那日刑部差役冲进郝府，母亲将地契塞进她嫁妆箱底。如今那口红木箱就锁在东宫偏殿，箱角还沾着御史台朱砂批注。
“表姐们教训的是。“白林夕忽然轻笑，葱指捏起块荷花酥，“只是郝侧妃如今贵为东宫嫔御，怎还作未出阁打扮？“酥皮碎屑落在江玉窈石榴裙上，恰似斑斑血渍。
江奕桓猛地起身，剑穗上平安结扫翻茶盏。去年江颂宜及笄时编的结子，如今已被摩挲得发毛。他望着始终垂首翻书的妹妹，突然瞥见她袖口暗纹——竟是抚远军常用的龟背纹。
“够了！“剑鞘撞上多宝阁，阁中青玉貔貅应声而碎。江奕桓拂袖而去时，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嗤笑。
江颂宜终于抬眸，琉璃灯映得她眼底碎金流转。案上《紫竹奇谭》正翻到“慧剑斩情丝“一章，墨迹未干的批注力透纸背——“当断不断，反受其乱“。
……
二楼雕花木窗半开，茶香混着街市喧闹涌进来。江奕桓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，声音像结了冰：“江颂宜，你没必要迁怒玉窈。从始至终我都只是她的三哥，她没有抢走你的东西。倒是你——“他剑穗上的流苏簌簌发抖，“害得她众叛亲离！“
江玉窈从他玄色披风后探出半张脸，唇角勾得像月牙儿尖。她戴着新打的珍珠耳珰，晃得江颂宜眼前发花。
【笑个屁，当谁都像你稀罕江奕桓这狗东西？】
青瓷茶盏在江颂宜指尖转了个圈，她忽然发现江奕桓猛地转头。方才还像只得意花孔雀的江玉窈猝不及防，脸上还凝着那抹讥笑，活似戏台上画歪了脸的花旦。
“三哥。“江玉窈慌忙垂下头，绞帕子的手指节发白，“玉窈只是高兴。“她抬起水汪汪的杏眼，鬓边碎发恰到好处地垂下一缕，“没想到三哥这般疼我。“
江奕桓盯着她睫毛上要掉不掉的泪珠，突然想起去年围猎时，他亲眼见过玉窈用这种眼神哄得五皇子替她射白狐。那时他觉得小姑娘撒娇怪可爱的，现下却像吞了只活苍蝇。
“是是是，你是东西。“江颂宜懒洋洋倚着缠枝莲纹凭几，指尖沾着茶水在案上画乌龟。她特意把“是“字咬得绵长，龟尾巴正巧甩到江玉窈的倒影上。
雅间屏风后传来呛水声。白林夕捂着嘴，茶水顺着指缝滴在杏红襦裙上。江卿禾憋笑憋得直掐自己大腿，她姐姐江卿芝更夸张，笑得打嗝声像在敲更鼓。
“我不是东西！“江奕桓脱口而出的瞬间，整层茶楼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。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，耳尖红得能滴血，佩剑撞在柱子上“当啷“一声。
江颂宜慢条斯理擦着手：“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。“她腰间双鱼玉佩突然晃得厉害，映着窗外春光格外刺眼，“江小将军，请叫我嘉庆县主。“
江奕桓转身时袍角带翻了矮凳。他恨不能从二楼跳下去，偏要端着将军威仪一步步往外挪。刚跨过门槛，突然脚底打滑——不知谁扔的香蕉皮正黏在他鹿皮靴底。
“砰！“
重物坠地的闷响惊飞了檐下麻雀。江奕桓摔得四仰八叉，抬头就望见绣着银竹纹的雪白衣摆。辛夷道一弯腰虚扶，腰间龙纹玉佩晃得他眼晕：“江小将军不必行此大礼。“
后头跟着的暗卫拼命低头，肩膀抖得像筛糠。他方才亲眼看着太子殿下用暗器手法弹出果皮，这会儿还得装模作样捡起来，憋笑憋得腹肌直抽抽。
“末将拜见太子殿下。“江奕桓单膝点地，发冠都歪了。他忽然闻到淡淡的药香，和着太子袖间若有若无的沉水香，莫名想起京中传言——这位病秧子储君，怕是熬不过今秋。
辛夷道一却已掠过他走向雅间。江颂宜霍然起身，碰翻了案上梅瓶。水珠溅在她石榴红马面裙上，晕开深色痕迹。她盯着那张清隽如画的面容，喉间“师父“二字转了三转，最终化作规规矩矩的万福：“太子殿下。“
白林夕偷眼打量这位传说中的病弱储君。他面色确实苍白，偏那双眼亮得惊人，像冬夜里淬了冰的星子。江卿芝被她妹妹拽着袖子，两人膝盖将弯未弯，被暗卫抬手止住：“诸位不必多礼。“
最惨还数江奕桓。他弯腰行礼半天没人叫起，抬头正瞧见江玉窈提着裙子小跑过来。她发间金步摇晃得人心烦：“三哥哥疼不疼？“说着掏出绣帕要给他擦脸，帕角还绣着并蒂莲。
“无妨。“江奕桓偏头躲开，忽然发现江玉窈的护甲在他衣袖上刮出丝线。去年生辰她送的那副护腕，说是熬了三夜绣的，可那针脚。分明是锦绣坊的手艺。
雅间里突然传来茶盏轻叩声。辛夷道一的目光掠过江颂宜发间的木簪——那是他去年随手雕的，当时她说要拿去当柴烧。
“县主近来在读《淮南子》？“他忽然开口，指尖点在案边倒扣的书册上。书页间夹着片晒干的玉兰，正是他书房窗外那株。
江颂宜心头猛跳。前世师父教她权谋之术时，总爱用花瓣当书签。她指甲掐进掌心才忍住哽咽：“随手翻翻。殿下也爱读杂书？“
话没说完，江玉窈娇滴滴的嗓音插进来：“太子殿下恕罪，三哥哥他。“她恰到好处地哽咽，露出颈间红痕——那是今早自己用胭脂画的。
辛夷道一却望向窗外：“江小将军。“他突然咳嗽起来，苍白的指尖按着心口，“孤方才瞧见你的玉佩。似乎裂了道纹？“
江奕桓下意识摸向腰间。这是江玉窈去年送的生辰礼，此刻对着光细看，果然有道蛛丝似的裂痕。他忽然想起那日玉窈说“特意去大相国寺求的开光玉佩“，可这玉质分明是次等和田玉。
竹帘外掠过几声燕鸣，辛夷道一指尖捻着青瓷盏沿，盏中君山银针根根倒悬如剑。江玉窈鬓间金镶红宝步摇随笑声轻颤，惊得案上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都散了形状。
“颂宜姐姐及笄那日，太子殿下簪发的玉笄可是东宫私库的珍品呢。“她指尖划过江奕桓玄色劲装袖口的螭纹，“三哥你说，若是陛下知晓太子殿下这般体贴...“
“当！“
江卿禾突然撂下缠枝莲纹茶匙，银匙撞在冰裂纹盏上脆响：“郝侧妃慎言，太子殿下仁厚，为颂宜簪发乃是全侯府颜面。“她腕间佛珠擦过案上《紫竹奇谭》，书页间露出朱批“慧极必伤“四字。
江奕桓盯着江颂宜发间那支羊脂玉笄。去年及笄礼他托人从西域寻来整块璞玉，如今却在太子指间焕发光彩。喉头忽然泛起腥甜，像那日校场比武被长枪震伤肺腑。
“三哥你看！“江玉窈突然指向窗外。辛夷道一正倚着朱漆栏杆咳嗽，月白锦帕掩唇的瞬间，帕角金线绣的螭龙纹刺得江奕桓眯起眼——那是亲王才能用的纹样。
江颂宜忽然起身，石榴裙扫过满地碎瓷。她腰间禁步缀着的明月珰叮咚作响，与太子腕间佛珠相撞时，竟像极去岁上元节猜灯谜赢的缠丝玉镯碎裂的声响。
“殿下用我的茶盏罢。“她将越窑秘色瓷盏推过去，盏沿胭脂印犹带温香。辛夷道一苍白的指节抚过釉面，忽然想起诏狱那夜，她捧着这盏茶求狱卒通融时的模样。
暗卫突然抽出袖中软垫：“县主挪挪，我们殿下受不得凉。“白林夕连人带轮椅被推到廊柱旁，轮椅轱辘压过江玉窈遗落的金丝团扇，“咔嚓“一声扇骨尽断。
“这是紫竹先生新作的《鹤唳孤城》？“辛夷道一指尖划过烫金书封，突然咳出几点猩红落在“孤“字上。去年秋狝遇刺时，江颂宜就是用这话本替他按住胸前伤口。
江卿芝突然攥紧袖中鱼肠剑。剑穗上缀着的东珠，正是太子去年赠的及笄礼。那时他说“明珠不该蒙尘“，如今想来竟似谶语。
“殿下！“暗卫突然惊呼。众人抬眼望去，只见辛夷道一手中茶盏倾覆，茶水在《鹤唳孤城》上晕出大片墨痕。江颂宜慌忙去扶的瞬间，发间玉笄“叮“地坠地，碎成三截。
江玉窈忽然轻笑出声，金镶翡翠护甲刮过窗棂：“真是可惜了，这玉笄可是太子殿下...“话音未落，江奕桓突然拽着她往外走，腰间佩剑撞翻多宝阁，阁中前朝青瓷瓶轰然碎裂。
暮色透过竹帘漫进来，辛夷道一拾起玉笄碎片。锋利的断口在他掌心划出血痕，像极前世江颂宜为他挡箭时，箭镞穿透她肩胛的模样。
……
茶炉上银吊子咕嘟作响，水汽氤氲了雕花窗棂。江颂宜托着腮，指尖在话本封皮上摩挲：“紫竹先生的新作可紧俏得很，殿下也常遣人去买？“
辛夷道一垂眸望着杯中沉浮的碧螺春。他自然不能说每回新书装订时，悦文书斋掌柜都会亲自捧着洒金笺样本进宫。话到嘴边转了个弯：“偶尔得闲会看两眼。“
“那正好！“江颂宜忽然将鎏金匣子推过来，里头躺着本锦缎包边的书册，“我手下有个机灵丫头，专会钻人缝儿抢精装版。“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，“往后我多抢一本给殿下？“
辛夷道一瞧着匣角缠枝莲纹，想起上月暗卫禀报，说嘉庆县主为抢新书被挤掉了一只绣鞋。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，青瓷映得指节愈发苍白：“好。“
“喀嚓“一声，暗卫靴底碾碎不知哪来的核桃壳。他可是亲眼见过太子书房里堆着几十册未拆封的话本——这位爷自己就是紫竹先生，此刻倒装得跟真事儿似的。